“咳,咳,”母亲急促的咳嗽声唤醒了沉思中的吴晓晓,她赶紧帮母亲倒了一碗温水递过去,轻轻帮她往下抚着背,“妈,要不您去试试中医吧?”

“哎,谁知道呢?我这老毛病了,不碍事。晓晓啊,你妈确实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初就不该拦着你上大学的。”母亲的呼吸慢慢平复了一些,望着父亲瘦削的后背悠悠地说,“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爸的劝阻,你以后可别怨妈妈,啊?我那时只是想着你早点出来上班,你爸就不至于那么辛苦了。谁知道我这么不中用?拖累你们不说,还耽误了你的好前程。”

“妈,那时候是我自己太不懂事,您不怪我就好了。不过您看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拿钱读书,可不比当初强啊?”吴晓晓笑嘻嘻地安慰母亲,“以后医学越来越发达,您这还真就是小毛病了,不过现在您要不还是吃中药试试?”

母亲没有说话,看得出来,她好像放下了一大块心病似的,轻轻地长舒了一大口气,嘴角难得地慢慢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来。

父亲所在的工程段在江市偏远的农村,除了他们工程队有几栋高楼以外,红土地上全是星罗棋布低矮破旧的村舍,远处连绵不断的丘陵,好像隔断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给远近高低不同的房屋、光秃秃的树枝、绵延伸向远方的泥泞小路,全都披上了厚厚一件洁白的冬衣。吴晓晓跪在床头,趴在一张旧木桌上,使劲往窗玻璃上哈了一口气,拿起抹布擦了一大圈,感觉屋子里亮堂了许多。她透过窗玻璃往外望,远处丘陵上一些常绿植物在皑皑白雪中隐隐绰绰地透着一些青绿。

春节过了还有这么一场大雪,怕是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吴晓晓这么想着,转头看见另一张床上的母亲早都起来了,正从炉边往一个竹筐里扔烤了一夜的鞋垫,有些都破烂不堪了,母亲也舍不得扔掉。

吴大全站在门口使劲跺了跺鞋底的红泥,推开门走了进来,寒风顺势溜了进来。

“咋样?”妻子着急地迎上去,拿毛巾给他擦着花白的头发。

“又白瞎一个晚上。赶紧给我做点汤圆,我吃了好睡觉,晚上接着排。”吴大全一屁股坐在空油桶改装的煤炉前,烤着双手,“免票不好拿卧铺,不行今晚我看看能不能买上卧铺?我们钱吃亏娃娃不吃亏,你说呢?”

“要得。”妻子赞同地点了点头,递给吴大全一大碗汤圆,“给你温着呢,你最喜欢的花生馅。”

“爸,妈,我都这么大了,我可以的。”吴晓晓拿干毛巾为吴大全擦拭着身上的雪迹,圆圆的娃娃脸被炉火印得红扑扑的,像一个熟透了的大苹果,“现在是春运旺季,卧铺票花钱都难买,更别说我们这免票了。爸,晚上您别再去排队了,你就是排上了我也不要!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多不懂事多不孝顺你们呢!”吴晓晓假装很生气地撅着嘴背过身去不理他们。

“就是春运人太多,才要坐卧铺去,我们这里是过路站,根本就没有硬座,一直站到柳城,二十多个小时,太累了。”吴大全信心满满地说,“吃了汤圆我抓紧眯一觉,中午吃了饭我就去,争取排到第一个中间不上厕所,没准就像往年那样排到票了呢?”

“今年这票咋这么紧俏呢?按说你都排了三天了,怎么也该排到了啊?”妻子小心翼翼地嘟哝道。

“我也奇怪了,是不是被黄牛给拿了?”吴大全喝完碗里的汤,“不行我下午就去车站看看黄牛手里有没有?”

“你去哪里找黄牛?”

“我都说不要了,你们不要去找黄牛,倒买倒卖都是违法的。”吴晓晓一听说父亲要去找票贩子,一下就着急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还像以前那样管得太多,人家会笑话我的。”

“嗯,也是哈?不排就不排吧。好在你老子有先见之明,早开了到柳城的免票,那我好好补补瞌睡了,过几天我送你去学校吧。”

“我还是这么想的。”妻子为自己和丈夫心有灵犀一点通而颇有几分高兴,“那样我也放心了。”

吴晓晓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再说父母可能会不高兴,以为自己嫌弃他们,只好不作声了。

想着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了,父亲送自己去学校的话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心里很有些不放心。

“妈,您晚上记得开着窗子睡觉。”吴晓晓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晚上不通风的话,屋子里的煤炉是很不安全的。

“放心吧,到时我把炉子给你妈放到门口,晚上你记得把炉子搬到门外去。”吴大全看着母女俩,“开着窗睡不安全,也冷。我睡了。”

不一会儿,父亲就鼾声如雷沉沉入梦了。

吴晓晓看着母亲用父亲单位发的劳保手套拆出来的白线吃力地为父亲织着毛裤,她知道母亲和父亲心里都是爱面子的人,想着自己都这么大了不仅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还让他们为自己操劳,不禁一阵心酸。

“我身体好多了,你爸他们今年说是要涨工资呢,家里的钱够用了。女孩子大了,总是该打扮漂亮一点,自己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不要再往家里寄钱了。”母亲一边看着吴晓晓收拾本来也没啥好收拾的行李箱一边反反复复没头没脑地絮絮叨叨,听得吴晓晓心里越发心酸。

“妈,您就别担心我了,学校食堂饭菜都便宜着呢。您去看看中医调理调理,身体好了自己也不受罪是不是?”吴晓晓看着母亲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满头白发,心里寻思着母亲儿子没盼着倒是把自己盼了个未老先衰。在这件事上,母亲总是没有父亲开通的。

“这么多人啊!”吴晓晓看着不大的站台上黑压压全是人,几乎每个人都提着两三个有的更多鼓囊囊的彩色编织袋,有的编织袋口用麻绳系着两端,中间露出黑黢黢的棉絮来,有的袖口裤脚搭拉在编织袋口,参差不齐地露着零零碎碎的布片,有的编织袋被手提肩抗的主人拖拉在地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吴晓晓猜想那一定是他们带出去的锅碗瓢盆。

车子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站呢,心急火燎的乘客都争先恐后地往前挤,车站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不停地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好像工作人员越提醒大家越心慌,越怕挤不上当天这趟往柳城方向唯一的一趟列车。工作人员不得不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把大伙往警戒线外面赶,但是心急的乘客们就像一条蜿蜒的小河,工作人员经过的地方,略微退后的人墙又涌过了警戒线,以至于工作人员不得不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压面机,徒劳地拿着小木棍把人墙来来回回地往警戒线外赶。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吴大全像是看穿了吴晓晓的心事似的,指着爷俩身上的铁路制服,胸有成竹地安慰着吴晓晓,“放心吧,看在我们是同行的份上,就算贴在门上,他们也会让我们挤上去的。”

吴晓晓和同龄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和成长的。她看着密密麻麻杂乱无序的人头,耳畔不断响着锅碗瓢盆的“叮铃咣啷”声,她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想出去当一只“好猫”。这趟列车,很多人会在临近终点的前一站下车,转乘其他列车去南方。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金子。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势单力薄的吴晓晓和父亲被这些编织袋大军排斥在车门外,眼看列车就要启动了,父女二人还没有找到能够挤得上去的车门。

“快点!”一个列车员看见吴大全父女二人焦灼无助的表情,伸出一只手,先是把吴晓晓拽了上去,接着两人再合力拽上了吴大全和两包行李。

“谢谢您!”吴晓晓连鞠躬的空间都没有,只能和父亲一起笔直地站着恭恭敬敬地向列车员口头道谢。

“不客气!”列车员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客气地笑了笑,关了车门,列车载着沉重的希望缓缓启动。列车员踩着大包小包的编织袋,扒拉着没有缝隙的人群,往另一节车厢去了。

尽管还是冬天,可是车厢里弥漫着热烘烘的嘈杂气味。随着门口乘客的不断催促,吴晓晓也随着人群慢慢往里挪了挪,正好挪到厕所门口就怎么也挪不动了,吴晓晓发现那份难闻的热气正是从这里出来的,她和父亲不断地被内急的乘客推来搡去,很后悔从车门到这里这一米的进步。

“来,坐下吧。”父亲拍了拍行李箱,示意吴晓晓坐下,吴晓晓觉得自己反胃得厉害。

“师傅,麻烦了,挤挤吧,再往里挤挤,谢谢啦!”吴大全低声下气地讨好着过道上的乘客,希望可以能够稍稍离这个尴尬的位置远一点。

“挤不动了,你看哪里还有位置啊?”好心的乘客嘴上嚷嚷着,可是还是使劲都把编织袋尽量往里拖挪了两寸。

“这下可好了。”吴大全心满意足地示意吴晓晓坐在厕所背面位置的行李箱上,“这个位置很不错了,上厕所方便。”

吴晓晓和父亲一起背靠背斜坐在行李箱上,厕所的味道,座位下面躺着那些人脚上的味道,坐在编织袋上每张嘴里的味道……吴晓晓只好重新站了起来。

“闻闻这个?”吴大全剥开一个小红桔,放到吴晓晓鼻子下面。吴晓晓顿时觉得一阵清香,心里觉得舒服多了,脸色也好看多了,“没味道了我再给你剥,幸亏我们这个带得多,别心疼。”

吴晓晓看着父亲未老先衰却满脸的幸福,心里温暖地感动着。于是也学着剥了一个小红桔放到父亲鼻子下面:“爸爸,您也闻着。”

“唉!”吴大全幸福地轻轻嗅着女儿递过来的这一抹清香。

可是什么叫“寡不敌众”呢?很快吴晓晓和父亲就发现小红桔的清香根本就不是那些杂味的对手。不仅清香在这些难闻的气味中聊胜于无,就连里面的桔子瓣也失去了它该有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