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唐玉娇是个高壮的重庆人,扎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独辫子,一直到腰部以下,白皙的圆脸,一副黑框眼镜很好地掩饰了她眼睛不大的缺点,薄薄的双唇,牙齿稍稍有点“地包天”,但是整个五官好像都是按照黄金比例恰到好处地分布在圆脸上的,让她看起来有着知识女性特有的儒雅和气质。

唐玉娇比吴晓晓整整大一轮,吴晓晓刚到工厂那年,她刚过而立之年。私下里唐玉娇不让吴晓晓叫她科长而是直接叫她“唐姐姐”,她说两个人都是年轻人,没那么多讲究,这让吴晓晓心里和唐玉娇之间没有了距离,什么知心话她都喜欢跟这个大姐姐讲,唯独家里的困难吴晓晓从不说一个字,但是不知道唐玉娇还是从哪里听来了她的不容易,嘴上不说,每个月她家里都要炖两次肉,每次炖肉她都会在上班中途叫上吴晓晓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悄悄溜回家去。

吴晓晓正在专心看《准则》,唐玉娇走过她身旁轻轻拉了她的袖口一下,吴晓晓知道,唐玉娇家今天一定是又炖肉了。

“我就想你陪我回来看看肉炖好没有?”唐玉娇给吴晓晓盛了满满一碗海带炖排骨,非看着吴晓晓吃完不可,“熟了没有?味道咋样?”

“唐姐,我在你家都吃胖了,您看。”吴晓晓拍了拍肚子笑着说,“您炖汤的手艺真好,好香啊!”

“你那么好养啊?那么点就把你养胖了,以后谁娶了你可省钱了。”唐玉娇温柔地笑着说,“一个人的饭不好做,我这也没啥好的招待你,喜欢吃就多吃点。”

“嗯。”吴晓晓怀着感恩的心挺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以后长点心眼,你向单师傅学习,她们说什么你都不要轻易表态。”唐玉娇看着吴晓晓喝干净了碗里的肉汤,满意地收拾着碗筷,一边收拾一边教吴晓晓怎么和同事相处,“天天对你笑的人未必真心待你,人心隔肚皮,单位不比学校单纯,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

吴晓晓想起父亲常常教导自己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明白唐玉娇是真心在为自己好,不由得感激地点了点头。

“姐,我听厂里的同学说,今年有去柳城铁院进修大专的指标,我,可不可以申请呢?”吴晓晓想起昨晚偷听到宿舍校友在争论今年谁会去柳城铁院进修大专的悄悄话,底气不足地小声问道。

“你也听说啦?”唐玉娇惊讶地看着吴晓晓,面露难色地说道,“按说今年也该轮到我们科室了,可是,就算厂里按规定把指标给了我们科室,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正在争取,本来想事情搞定了再告诉你的。你既然知道了,在车间跟谁都别提,就当不知道,嗯?”

吴晓晓既惊又喜又不解地问道:“真的啊姐?那可太感谢了!可是,既然指标到了我们科室,那为啥还难办呢?”

唐玉娇看着吴晓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后来吴晓晓才读懂她那一笑里含着许多意料之中的无奈和愤怒。

“晓晓,你知道我们科室有去柳城进修大专的指标吗?”第二天早晨吴晓晓正在认认真真帮着吴师傅擦桌子时,方师傅突然和蔼可亲地笑着问吴晓晓,声音轻柔而婉转,一点儿没有老年人的腔调。

“我们科室有进修大专的指标啦?”吴师傅抬起画了一半上唇的头,惊讶地问道。

科长唐玉娇早上直接去厂里开会了,不在办公室。

“真的啊?今年终于给我们科室进修指标了啊?这可真好!”里面的单师傅听到她们说话赶紧走了出来,憨厚地笑着说,“今年厂里终于想到我们科室了哈?真好!”

吴晓晓心里一惊,方师傅是怎么知道的?那既然她都知道了,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脱产去大学读书了?她看见三个师傅面容和蔼,刚想让她们和自己一起分享快乐,可是猛然想起昨天科长的嘱咐,仔细一寻思,也觉得方师傅这话来得太突兀,便不敢接话茬,假装没听见,继续埋头擦桌子。

“老方,你咋知道的?”吴师傅皱着眉头,仰着只画了一半的上唇,着急地问道。

“昨晚我家那位回来说的,说厂里今年给了他们学校两个,我们车间一个进修指标。”方师傅仰着头,依然语气柔和不温不火地说道,“我家那位说我们车间的指标就是给我们科室的,今天小唐没来估计就是去厂里开这个会去了。”

“啊,那可真好!”单师傅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她的口头禅。她才四十开外,笑起来露出两排特别白而齐整的牙齿很是好看,可是白净的脸上满脸褶子,一点儿都没有两位老师傅那么讲究保养。单师傅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都说女人“天生丽质难自弃”,可是吴晓晓不晓得为什么单师傅从来不打扮自己,永远都是一身老蓝布衣裤,或者白衬衣篮裤子,吴晓晓就没有看见她穿过新衣服。

“晓晓,你说,我们科室这个指标会给谁呢?”方师傅笑容可掬地问吴晓晓,吴晓晓刚要端水盆出去洗抹布,就礼貌地笑了笑,没说话,端着水盆去厕所了。

“难怪昨天唐姐让我多个心眼儿!”吴晓晓再傻再单纯,也听出方师傅话里有话了,原来科长果然料事如神啊!她想起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不禁惊了一身冷汗,在厕所磨蹭了半天,估摸着她们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才端着水盆慢悠悠晃回去。

“晓晓,你说,我们科室这个指标谁去合适呢?”吴晓晓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端着水盆回去,方师傅那句话还在半空等着她呢。

“啊?”吴晓晓假装听不明白,傻傻地看着她们,没有表态。

“就是啊,谁去呢?管她谁去都好,反正轮不到我。”单师傅憨憨地笑了笑,回里屋去了。

“要我说啊,晓晓才来上班一年,太年轻了。”方师傅笑眯眯地跟吴师傅轻言细语地友好交谈着,“你和我又太老了。”

“就是啊!下面的收费工人年轻的又都是初中生,不够推荐资格。”吴师傅也笑着说,“我看今年指标只有作废了。”说完颇有几分安心地低头去画另一半上唇,可能是晾的时间太久了,觉得后面接上去的颜色和前面不对称,索性拿手纸把嘴唇整个擦干净重新画了起来。

“所以说老吴我们两个聊得到一起呢,果然是没有代沟,心有灵犀一点通。”方师傅心满意足地笑着优雅地走到自己座位前拉开靠背椅,“我昨天晚上也是跟我家老头子这么说的,我们科室的指标只能是浪费了。你说这厂里早不想起我们晚不想起我们,偏偏在我们没有合适人选的时候想起我们,不是诚心磕碜人吗是不是?”说完坐了下去,戴上老花镜,安安静静地看起都市早报来。

吴晓晓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顺着脊梁瞬间爬上了脑门儿,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叫太年轻不能上学太老了不能上学?工人也不能上学?指标白白浪费?”

吴晓晓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科长唐玉娇开会回来,她不知道她等来的除了唐玉娇带给她的好消息,还有一场狂风暴雨。

“不行哈小唐,你不能破坏厂规,厂里还没有让刚转正就去读书的先例!”办公室的人都各怀心事等着下午唐玉娇回来,方师傅一听唐玉娇说今年去柳城铁院脱产学习三年的大专进修指标给了吴晓晓时,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板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

“就是啊小唐,你可不能坏了工厂的规矩。”吴师傅也满脸严肃地说着,“我们个人对吴晓晓没有任何意见,我们对事不对人,我们是不能坏了厂里的规矩。”

“小单,你也出来说几句公道话。”方师傅站起来走到里屋门口,依然轻言细语地说话。

“啊?哦!”单师傅见方师傅站在自己门口,指名道姓地让她出来说话,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站在里间办公室门口,笑嘻嘻地像是看着她们每一个人又像是谁也没看,就尴尬地站着不说话了。

除了吴晓晓,其他人都是很了解单师傅为人的,方师傅叫她出来,本来也没指望她说点啥,就是凑个人数,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她。

“那你们觉得这个指标给谁合适呢?方师傅?还是吴师傅?”唐玉娇从眼镜后面精神矍铄地看着她们两个人。

“我们有自知之明,超过35岁了。”吴师傅也从自己座位上站了起来,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那你们觉得下面哪个工人有中专学历符合干部进修的条件呢?”唐玉娇看着她们乘胜追击地问道。

“小唐,你用不着给我们绕圈子,我们知道科室没人符合进修条件,这个指标只能浪费。”方师傅使劲从脸上挤出两道比哭还难看的笑纹来,慢条斯理地挤兑着唐玉娇。

“怎么没有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吴晓晓,中专毕业,工作期限满一年,35岁以下,哪一条她不符合条件呢?”唐玉娇轻轻往后背一靠,笑着问道。

“你不能因为和她关系好就袒护她,以前可是工作三年以上才能去进修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厂里的政策还是很清楚的。”方师傅也尽力用一种温和却遮不住颤抖的声音轻言细语道。

“就是,不能坏了厂里的规矩。”吴师傅眨巴着皱纹横生的漂亮眼睛,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