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

进了园子,竹子编织而成的高墙挡住外人的视线。竹篱上攀爬的蔷薇、月季,气息优雅。往前走是一条木香架起的通道,黄白相间的花朵垂下来,随风摇曳,人走在其中,如梦似幻,难免酝酿出期待,仿佛只有经过这一段路,才能进入神秘的仙境一般。

惹香径中花香醉人,鸟儿不时清脆地叫上两声,若隐若现的阳光自茂密的竹叶间捉迷藏似地在人脸上跳来跳去,转过点头石,是一处小桥,石桥十分气派,桥面上可以摆放桌子,恰是饮酒赏月听曲的绝佳之处。桥通向一座亭子,亭子被一棵巨大的古松遮住了一半儿。与刚才的花香不同,另一种清香传来,鼻息之间也在知会来人,已至人间仙境。

眼前看似亭子,门窗紧闭,更像书阁,悠扬的二胡声传来,忽而低沉下去,又有清脆的笛子加了进来。

脚步就越发紧促,推门便说:“师父,各位师兄师姐,我,我来晚了。”进来的十四五岁的身着白色罗裙的小女子,头顶小小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朵桃花簪,右脸颊上的一只梨涡若隐若现,是个甜美的可人儿。

乐声戛然而止,“罚!”一女子的声音清脆动人,随后,爽朗地咯咯笑,说道:“算你命好,师父今儿有事也耽搁了,不然,非要罚你不可。”

另外几个人也都笑了,其中吹笛子那男子说道:“快去把你的琴调好。”

“哎!”

“璇儿,你又跑哪里贪玩?来迟了?”二胡师兄有浦,问道。

璇儿歉意地含羞一笑,旋即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杏仁眼,说道:“我去城南,听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也有丝竹乐声,心下好奇便想去看看,可那户人家墙上没有窗,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就,就来迟了。”

“哟哟哟,小小年纪,可不许编瞎话儿。”还是那女子的声音。

“师姐,我说的都是真的。”璇儿急了,忙为自己争辩,“就是天大的事儿,我都不敢耽搁我们练曲啊,只有这次,他们弹得很是好,才想一探究竟呀。”

“哦?城南还有人家养家乐班?”师姐崔樱是个说话犀利爽快的人儿,性子也烈,也正因为这烈性子,她爹才让她学乐器磨磨性子,谁想到,她竟然一学就爱上了,还弹得极好。

“是啊,是啊,我就是想知道还有哪位大人有和我们大人一样的财力养家乐班啊?”璇儿一边摆弄着自己的琴弦,一边说。

“城南?”大师兄念叨着琢磨,“城南倒是有几户不知底细,都是些隐世之人,有人喜欢养乐班也不是不能。”

“他们弹得怎样好?”二胡师兄有浦问道,这话儿,让崔樱师姐和大师兄青竹都向璇儿看去。

璇儿定了定神儿,回忆似地思索片刻,“我也说不清楚,又觉得好,又觉得哪里不一样,所以,我才想看看嘛。”

师兄、师姐们相互看看,这是什么意思?又觉得好,又觉得哪里不一样?

“我来得晚些你们就偷懒了!”几个人都在听璇儿说话儿,竟谁也没留意师父是何时进来的,不禁都被师父吓得一怔。

着一身青色飘逸长衫的中年男子捋着黑色的胡须跨进门来,文质彬彬,更像是哪家私塾的先生。

“你们这是?”师父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四个人都傻愣愣的样子。

大师兄忙说:“师父,城里可是只有我们家老爷养着家乐班?可还有别的老爷家也有?”

师父闻言,看看四个爱徒,心知,八成是他们也有所耳闻,慢条丝理地摆摆手,说道:“谁和你们说的?”

“是我听到的。”璇儿年纪小,肚子里装不住事儿,抢先说道。

师父点点头,“也好,今儿我来得晚就是因此事耽搁了。”

听到师父这般说,便知璇儿所言非虚。

璇儿上前把刚刚听到的城南墙内的曲调又和师父说了一遍,师父边听边捋着胡须,缓缓点头。

“嗯,应该去城南会一会他们。”师父悠悠说道。

他们的师父姓赵,号瞻云。此时挑目看向他的爱徒。丝竹班在娄东不算稀奇,哪儿都有,茶馆里有、乡下有、有些文人雅集上也会有,但这些大都是民间自发组在一起,平常当个乐子,或者哪有喜庆丧葬的时候演奏一番的,正儿八经的家乐班,当下只有他们这一家,因那王大人告老还乡,家大业大,财力雄厚,才养得起他们一班子的人。

亭子里的四位是班里的主奏,大师兄是吹笛子的青竹,这名儿是家主王大人取的,二师兄拉二胡取名有浦,也是有谱,乐班里的曲子都靠他这把胡定谱,大师姐崔樱扬琴敲得就是自己的性子,干脆爽利,还有年纪最小的璇儿,一手好琵琶弹得就像她就为此而生似的,即便有再大的场面,或是加些其他乐器进来,都以他们四人为主,四个人又是自幼便在一起学曲,配合得极是默契,大场面加几样乐器进来,只要他们四个人在就能控制场面,或是有谁病了,剩下两三人,也不会影响了整个乐队的演奏,因而,他们四个是真的见过场面的。但说到底,都是在王府里表演,从来没出去过,也只是出了府听到民间的一些堂会、或者民间乐班儿演过几回,和他们的表演相差甚远,他们也从未拿自己和那些乐班比较过。民间的乐班想凑齐王府的那些乐器都难,就更谈不上比较了。

“璇儿,你不是听到了他们的演奏,怎么样?”赵瞻云和二胡师兄有浦问得一样,璇儿不由得瞥向二胡师兄一眼,怯怯地说:“我听着觉得好,可是和我们一样的曲子总有哪儿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想好好听听,人家不弹了。”

赵瞻云捋着胡须,缓缓点头。

“师父,璇儿小,可能说不清楚,可小师妹这般说还是有些原由的。”大师兄青竹紧张地看着师父,他怕小师妹含糊不清的回答惹师父生气,乐班里人怎么会听不出好坏,师父最严厉的要求就是会听。

赵瞻云倒没生气,仍是捋着胡须,不知他心里在盘算什么,青竹的一番话像没听到似的,“嗯,不是她说不清楚,这其中啊,谁也说不清楚,不懂的人只管耳朵听着好听不好听,只有我们演奏的人才知道那其中的乐子。”